甲年將臨期第三主日---洗者若翰:受邀皈依
馬卡魯斯(Machaerus)監獄的石頭不僅冰冷,更是吸濕性。那些石頭吸走了身體的熱量和靈魂的光芒,留下的只有冷漠的寒意。為洗者若翰而言,禁錮肉體的牢籠,不過是更幽深,更可怕的內在牢籠的外室,那是信念崩摧的囹圄。在這潮濕而寂靜的監室,只有從遠處傳來的羅馬士兵鎧甲的回聲,那曾以聲音令王國震撼的先知,如今陷入其內心深處震耳欲聾的疑慮。
直到現在,他的心靈仍然是一座建立在預言基石之上的堡壘。沙漠鑄就了他的身份,苦修磨礪了他的意志,一個奇特炫目的神視把他定義為那要來的那位。這不是一個模糊的希望,而是一個由瑪拉基亞先知熾熱的言辭(他好似煉金者的火)和依撒意亞對道德發出的憤怒之言(祂要以仁義審斷窮人)構成的詳盡神學和心理預期。若翰的心靈如同指南針一樣,指向磁鐵的北極 —— 一個要來淨化的默西亞,一把砍向腐爛樹根的神聖斧子,一把將無可救藥的麥子和糠秕分開的簸箕。這使得他能直面黑落德,指明罪惡,呼籲自己的民族走向悔改的河川。他的自我與他的角色同義:他是呼聲,是前驅,是為默西亞來到那天預備道路的那位。
隨後,耶穌來到。祂來到約旦河邊的那一刻,就是若翰人生中的巔峰時刻:聖神降下,一個堅定的聲音傳來。他堅定指出:“請看,天主的羔羊。”命運的轉折似乎就此完成。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周,幾個月裡,一種緩慢而隱秘的認識失調,侵蝕他心靈的根基。
從他的門徒發來的報告,斷斷續續傳到沙漠,現在,又傳到了牢房。耶穌確實在宣講,可是,祂的資訊似乎有所不同。祂說:神貧的人,仁慈的人,把另一面轉過去的人真是有福。祂與稅吏和罪人一起吃喝,而不是降火在他們身上。祂醫治了病人,這實在很美,可是,那具有果決性,政治性,使人得到自由的行動,又在哪裡呢?若翰賭上其身家性命的正義復興在哪裡呢?他難以忍受心理上的緊張,先前他公開宣佈,使歷史變得圓滿的默西亞所做的一切,完全違背若翰心中對默西亞所做的各種預設。
監獄如同一個心理壓力鍋。使他無所事事,感到無助,使他的命運與他所期待,耶穌開創的王國有關殘酷的對比,引發了一場意義危機。他錯了嗎?這問題本身就是一種折磨。如果他對默西亞的看法是錯的,那麼,他一生的使命,所做的犧牲,都只是一場悲劇性的鬧劇。在他監室內的石頭似乎也輕聲說:“傻瓜”。這不是理智上的懷疑,而是他對默西亞是否真來的信念,土崩瓦解。這位過去明察秋毫的先知,如今卻深陷於天主無所作為的困惑之中。他的信德沒有消失,而是成了一種感到痛苦,感到絕望的盼望。他希望自己理解錯了,希望耶穌有一個計畫。向耶穌發出的資訊:“禰就是那要來的那一位,還是我們要找別人呢?”是溺水心靈絕望的喘息。這不是反叛,而是他能抓住的最後,也是最脆弱的一絲希望。他派去門徒,不是為了指責耶穌,而是為了向耶穌乞求一線生機,乞求一個能重新錨定其破碎世界的徵兆。
耶穌的回應是心理上和精神上重新定向的傑作。祂沒有提供教理上的明證,也沒有對此進行反駁。相反,祂提供了資料:“去,把你們看到的一切報告給若翰。”瞎子看見,瘸子能行走,癩病人得到潔淨,聾子能聽見,死人復活。窮人聽到向他們傳報的喜訊。耶穌展示了一個得到醫治,使人得到自由的模式,祂直接引用依撒意亞那令人感到安慰的聖詩(參看:依35:61)卻刻意省去“在我們天主復仇的那一天”這一節經文。
這條被傳到若翰牢房的資訊,迫使若翰陷入深刻的內心衝突。戲劇性全在其內心上演。在他的腦海中同時出現兩個相互矛盾的形象:手中拿著簸箕的默西亞,復活死者與罪人同席的默西亞。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的自我(那個將全部存在都構築於第一種意象之上的心靈部分)必須經歷一種死亡。最後的真福:“凡不因我跌倒的人,真是有福。”是溫柔而毀滅性的關鍵。希臘詞skandalon具有絆腳石,陷阱。耶穌說:“若翰,你的冒犯,只是認知上的錯誤,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想要得到祝福,就要跨越你自己期望的絆腳石。”
這就是耶穌對若翰的邀請,祂邀請若翰皈依,不是從離棄罪惡,轉向美德,而是改變對天主的理解。這是一種最深層次的心靈皈依。若翰必須解構他所崇拜的救主形象,他想像中的那位全能的天主,戰士,審判者,認出那隱藏在脆弱,富有同情心的醫治者身上的救主。這不是要他放棄信德,而是要他放棄朝拜偶像。在這裡的戲劇性情節是悲傷和迷失。他必須為失去他所熟悉的天主而哀悼。
若翰的公開身份是:那要來預備道路的人。如果那要來的那位與眾不同,若翰算什麼?若翰的身份,沒有被否定,而是轉變。他不是政治革命者的前驅,而是革新心靈的前驅。想要接受這樣的前驅,需要一種近乎自我毀滅的謙遜。他必須從“我是在曠野中的呼聲”轉變成“我在曠野中的呼聲,為的是讓你們意識到這一點”。這是從以自我為中心的歷史敘事走向參與到一個超出他全部理解的天主奧秘的轉變。
皈依的巔峰,不是在監獄內大聲宣講的新教條,而是悄無聲息的融入。因著他的缺位,我們看到了他結出的成果。他沒有傳遞出第二條資訊。他避免敘述。若翰指出耶穌,他讓耶穌重新定義這些詞,如此,他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的心理劇以得到解脫為結局,他沒有離開黑落德的監獄,而是離開自己有限的神學監獄。他擺脫成為那一位的負擔,使天主的奧秘成真。
耶穌讚揚若翰(凡婦人所生的,沒有一個比他大),以此承認,這是一趟極其困難,但很偉大的旅途。若翰的偉大,不在於他堅定不移的信德,而是在於他忠信的質疑。他是真信徒的典範,不是因為他從未懷疑,而是因為當他對自己的信念感到懷疑時,並沒有退縮,使自己陷入僵化的原教旨主義和憤世嫉俗的否認。他有勇氣提出問題,當他得到的答案與其內心想要得到的答案不一致時,他容許自己的內心世界被一個超出他預期的現實所重塑。
他的故事,是人類心靈直面神聖之意外時上演的終極戲劇。它告訴我們,信仰並非一座需要堅守的堡壘,而是一段有待踏上的旅程;最深刻的皈依,往往不在於遠離罪惡,而在於轉身歸向一位總是比我們曾敢想像的更為陌生、更為仁慈、更令人得到自由的天主。在馬卡魯斯的陰冷黑暗中,施洗若翰並未失去他的信仰。他在自身神聖懷疑的烈火中,尋得了那被煉淨的信仰。由此,他從一位忿怒的先知,轉變為了天主那無垠、令人驚愕、且蒙福的慈悲的沉默見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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